“清寂”音乐的修行与修辞
程林
最近许多线下音乐会暂停,幸而有线上音乐会慰藉乐迷。例如,当代音乐大家坂本龙一与咪咕音乐合作,播出了一场特别线上音乐会。这场演出的合作契机,源于坂本龙一“想为在新冠肺炎疫情之下生活经受着影响、怀揣着巨大的不安和压力的人们传达安慰并献上声援”。
坂本龙一因参演并为《末代皇帝》配乐而渐为中国乐迷所熟知,他也借此斩获奥斯卡最佳原创配乐奖(准确地说,是与苏聪和大卫·鲍恩一起)。不少业内人士言及坂本龙一钢琴音乐的艺术风格时,总以“空灵”二字蔽之,这实际上是对“空灵”所属美学范畴及特征的一种误读。要准确阐释其钢琴作品的风格特征,首先要向日本古典美学靠拢,在古典与现代的融合中言说。
中日两国有两千多年的文化交流史,儒家思想及禅宗文化观念的渗润促进了日本文化的发展。有学者对中日古典审美进行比较,认为中国文人对“趣”的追求合乎中国人的审美追求,其中既有潇洒超俗之风范,又兼“万物皆备于我”的气度。而受中国禅宗思想及日本本土植物美学观和自然观影响的“寂”,虽然与“趣”的美学范畴有相投之处,但也有不同的特质,它表达一种以悲哀和寂静为底流的美,枯淡、朴素而寂寥。有一种观点甚至认为“空寂”与“闲寂”是日本民族审美的最高境界。所以,与其说坂本龙一的钢琴曲有空灵之美,毋宁说隐匿着淡淡忧伤的清寂之美。
那么,还有哪些因素造就了坂本龙一作品的清寂之美呢?
其一,应是人生的修行——岁月的沉淀与文化的积淀。同史学家和传记学家一样,乐评人也习惯在研究对象的生平轶事中寻找与其艺术成就相关的蛛丝马迹,尽管有不少是博人眼球的道听途说或捕风捉影之语。坂本龙一的大部分社会活动都有据可查,譬如后藤繁雄编写的采访实录《skmt:坂本龙一是谁》,以及坂本龙一的自传《音乐即自由》。
坂本龙一自幼显现出非凡的艺术天赋,18岁考取东京艺术大学作曲系,之后便开启了专业音乐学习与创作生涯。他的人生在几十年里浮沉起落,既有见过山河大海、谤誉满身的岁月沉淀,也有博览东西、摄取古今的文化积淀。垂暮之年宣称“与癌共生”的他,更趋于日本“物哀”美学和自然美学的回归,成为和平主义者及环保主义者。
其二,应是音乐的修辞——清寂风格及清寂之外。从音乐修辞学的角度来看,若要形成某种风格,必然采取一种特定的、“合式的”音乐组织方式,即音乐的修辞。音乐修辞类别繁复,可以分为风格修辞、体裁修辞、调性修辞等等。比如,普洛克菲耶夫采用“戏仿”的修辞手法,在他的《古典交响曲》中模仿海顿的旋法、织体以及曲式,给听众造成一种如听海顿交响曲的错觉;而莫扎特的终止式经常采用旋律颤音模式、终止主和弦采取留音或倚音解决……音乐修辞的绝妙案例不胜枚举,坂本龙一钢琴作品中的音乐修辞则凸显“寂”的美学特征。
坂本龙一的钢琴曲大部分会在中高音区呈示主题,即使有低音旋律,也是在弱奏中以中庸的速度展开。有的从容舒缓,如《Before Long》会有些许“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闲寂;有的空蒙凄冷,如《Andata》会有几分“空山新雨后”的清寂;有的黯然神伤,如《Bibo No Aozora》颇有几许“山月不知心里事”的孤寂。由于音乐的非语义性以及审美的模糊性,不同审美主体临响作品的美感体验肯定是仁智互现的过程。受那位几乎是自学成才的前辈大师——武满彻的影响,坂本龙一的钢琴作品也追求空间感——具体指向听觉修辞与音响修辞两个维度。听的空间指音的高低方向、音的位置、音响的立体效果;音的空间指两个以上的音相互重叠后产生的效果。
此外,受日本植物美学和自然美学观的影响,武满彻的钢琴作品与诗词绘画巧妙融合,水、雨、梦等是最为常见的题材。这些题材并不单指事物本身,而往往是一种意象。而坂本龙一受武满彻的影响,虽然没有直接以这些事物为标题,但是如果把上述提到的曲目名称换成《雪》《雨》《雾》,也并没有什么违和感。二人作品中弥漫的朦胧色彩,大概因为他们都喜爱印象派大师德彪西的缘故。不过,坂本龙一比武满彻更像是德彪西的“忠粉”,他曾一度认为自己是德彪西的化身。
在电影音乐创作领域,坂本龙一的成就显然是傲人的。按照学者洛秦提出的音乐人事与文化的研究模式,电影音乐创作属于电影工业的一部分,它并非单纯的音乐门类,商业性是其第一属性。受中国文化传统和社会语境的影响,以电影艺术为载体的流行音乐、爵士音乐创作在发轫之初就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甚至引来误解。这大概也是坂本龙一在中国学院派研究者那里遭受冷遇的原因之一吧。无论如何,希望这些通俗易欣赏的流行音乐能激励意志、抚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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